如意先生一案前后耗费整整三个月才破获, 既在意料之外,又在情理之中,燕清带着人敲锣打鼓来送匾额时, 鹅毛大雪正夹着寒风在城中肆虐。
来的时间不短了,案子破过不少, 百姓们的感激也有许多,但如此兴师动众的还是头一回。
晏骄披了火红的大氅, 与一身黑的庞牧并肩站在衙门口, 色彩对比浓烈的一塌糊涂。两人略看了几眼之后, 就有些羞耻。
因为以燕清为首的几位被骗者家属竟试图往他们身上挂大红花
显然庞牧也不大想要,当即肃容道“分内之事, 心领了,诸位父老不必客气。”
他生的高大威猛,气势凌厉, 平时在熟人面前开怀大笑时便如高原蓝天, 畅快爽朗;而每每像这样面无表情时,总会令人本能的心生惧意,哪怕现在口口声声说的是“不必客气”,但在下头人听来却跟“你们再敢动试试”没什么两样。
话音未落,街上的唢呐声都停了下,打头的燕清等人下意识抖了抖, 果然讪讪的将胳膊缩了回去。
晏骄正战略后撤时,就听斜后方一道带着浓重鼻音的嗓子悠悠响起。
“民心所向,民心所向啊, 啊,啊切”
“马大人没好利索就跑出来,当心加重。”她转过身去,对后头那皮袄、皮帽、皮靴、大围脖一样不少的中年男子道。
那中年男子又狠狠打了几个喷嚏,吸了吸红彤彤的鼻子,无奈苦笑道“还好还好,总在屋里憋着,没病倒要憋出病来了。”
顿了顿,带着几分惊叹的伸手去接纷纷扬扬的巨大雪片,亲眼看着它们在掌心融化,还感慨的念了几句诗,又道“北地鹅毛大雪,当真名不虚传。”
后头齐远听见这话,噗嗤就笑了,抱着胳膊道“这算什么马大人若是有机会,可往西北一看,那里的雪花俱都连成片,一朵一朵,像席子,像乌云,像春日里结成团的杨絮,唯独不像雪铺天盖地,砸的人抬不起头来风雪时几步开外就瞧不见人,一不留神就迷了路,偏风又大,妖精下山似的呜呜作响,大声喊也听不见,等回头风停雪歇,里头的人顺着找出来,早就在雪窝里冻硬了。”
他的口才不算多么出色,难得俱是亲身经历,三言两语间便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场景。
初始马大人还听得悠然神往,可最后“冻硬了”三字一出,他脸上的笑容也跟着硬了。
嗯,做人呢,还是软乎点好
因庞牧年底奉旨进京,转过年来又是大婚,不用猜也知这一去就回不来了,圣人更是十一月上旬就巴巴儿打发了接任官员来,如今政务交接已近尾声。
来人大名马啸离,长于西南,后几次任职皆在东南一带辗转,如今三十八岁了,除了当年春闱和中间一次进京述职,竟还是头一回正式准备在北地扎根。
说来,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见大雪。
他来时兴致勃勃,平均一天能写两首诗,基本上车帘子就没盖严实过,结果半道上就冻病了。偏又心怀文人特有的浪漫主义情怀,到了目的地也不安分,大半夜巴巴儿爬起来雪夜赏月,于是刚好一点再次重感
庞牧和晏骄等人前去慰问时,这厮还包着棉被蹲坐窗口,一边吸鼻涕一边对着窗纸外影影绰绰的风雪诗兴大发,更欣喜万分道“这火炕果然是好东西,竟治好了我多年的老寒腿”
南方湿气重,文人身子骨又弱,基本上年纪轻轻就有类似于风湿、腰疼、老寒腿之类的毛病,这会儿燥滚烫的大炕一烘,舒服的人都顾不上体面了。
庞牧和晏骄“行吧。”
这人还挺乐观的。
打发走了前来道谢的百姓,庞牧见裹得狗熊一样的马啸离,差点笑出来,“马大人好些了”
“好些了,”马啸离也知如今自己这副打扮有些滑稽,当即自嘲一笑,又道,“正在屋里闷得慌,可巧听见外面锣鼓喧天,有心出来凑个热闹。果然是大人爱民如子殚精竭虑才会有这般场景。”
说罢,他又朝庞牧拱拱手,“早就听闻大人乃绝世猛将,不曾想做起文官来也是把好手,佩服佩服。”
当初庞牧出人意料的要求下到平安县时,不知多少人都在背地里说他是哗众取宠,或者干脆就疯了,都等着看笑话呢。
开什么玩笑,真当自己打了几年仗,带了几年兵就无所不能了官场变幻莫测,沉浮只在顷刻之间,岂是尔等武夫想如何就如何的。若连个武夫都能去当文官儿了,他们这群科举出身的文人们数十年寒窗苦读岂非成了笑话
然后,庞大人还真就浮起来看了人家的笑话。
区区两年多,从小小知县到一方知府,没有一回是任满的,升迁速度之快空前绝后。其中固然有圣人旧日恩情在,可若庞牧自己不争气,真是一坨烂泥,即便圣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扶不上墙。
“都是大家尽心辅佐,”庞牧回了一礼,大大方方道,“若我孤身赴任断然不成。”
说着,又带些狡黠和得意的挑了挑眉,“最初我可没少当了甩手掌柜,雅音暂且不提,廖先生咬牙切齿的次数甚至比在军中还多些,哈哈哈。”
终究是当了那么多年武将,突然叫他一板一眼的去治理地方,就好像野马套了笼头,浑身上下不得劲,一时半刻实在难以适应,于是能者多劳的廖先生首当其冲。
众人笑了一回,庞牧又道“我们腊月初四就要走了,马大人赶紧想想看还要什么需要交接的,若一时半刻想不好,也只管写信就是。”
今天是腊月初二。
虽相识时日有限,但两边相处颇为融洽,眼下分别在即,还真有点舍不得。
马啸离与众人唏嘘片刻,渐渐有些撑不住,生怕病情加重,便先告辞回房休息去了。
晏骄和庞牧也沿着连廊往回走。
风雪虽大,却吹不大着连廊里头,庞牧把晏骄挡在里侧,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,时不时停下,对着院子里的某一处回忆一番。
世人往往最重视开头和结尾。平时倒不觉得,如今突然要走了才骤然意识到其实在这府城内发生过的事还着不少,此刻便都如走马灯一般旋转起来。
盛夏已过,隆冬当道,原本郁郁葱葱的庭院内一片萧瑟,那几块嶙峋怪石瞧着都比夏日更加冷硬些似的。唯有几颗青翠松树依旧挺拔,在银装素裹中努力撑出去几条浓郁的绿。
北方一年之内水位变化极大,那池塘里的水早就干的差不多了,只剩下浅浅一层坚冰,以及中间凌乱冒出来几根深褐色的,坚硬枯槁的荷叶梗。它们就在这肆虐寒风中左摇右摆,嗖嗖作响,偏偏总是不断。
“难为它们竟然还能挺到现在,只怕是风干了。”晏骄指着已经被冰雪覆盖的池塘笑道“当初你还掐花送我呢,转眼这都小半年过去了。”
庞牧拉了她的手笑,“没了荷花,后头不还有金桂、梅花么,一年四季总不落空就是。”
天冷,不过两人身体都不错,穿的也多,手还是热乎乎的。
“这可是你说的,”晏骄歪头笑道,“一年四季不落空,但凡你有空,就要想法儿弄了花儿送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