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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章 幻 虹

“咦,这越说越体己了,有你这话,莫说是再熬几年光棍,就是蚕丝作茧,自缚其身,亦或‘鸡’飞蛋打,一无所获,我也心甘情愿!”杜若心地豁然开朗起来,喜气盈盈的眉宇恍若一道莺歌燕舞的流泉,无边遂人心愿的‘春’‘色’从那里漫延而出,“你想过没有,我之所以这样做,全是为你好。你刚大学毕业就嫁人,像‘花’一样的年龄就生儿育‘女’,把一生的大好时光都抛掷在家务劳动上,这对你不公平。如果说嫁过来,像任老师那样,男人拥有公权力,终日过的是酒食征逐、声‘色’犬马的生活,自个儿穿的是金,戴的是银,吃的是山珍海味,住的是山庄别墅,这倒也不枉此生;即便像细妹儿那样,老公拥有千万资产,竟日过的是宝马香车、锦衣‘玉’食的日子,自个儿白天雍容不迫地抱着小狗逛逛商场、购物中心,夜晚悠然自得地拎着小包坐坐歌舞厅、夜总会,这倒也是人生至境。而我平头老百姓一个,既没有做官的命,又没有发财的运,你嫁过来,只会让你像个家庭主‘妇’似的,成天为衣食而奔走,为生计而忧愁,一日三餐围着三尺灶台转,这与我寄托在你身上的理想何啻于天壤之别。说得再现实一点,你如果连工作也不要,那就只能是作为家属来我这里,像老工长爱人那样,一辈子只能做个家属工。你想想,这长天白日的,雀不做巢的地方,你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呆在家中,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?所以我还是希望,你先回老家上个班,过个一年半载的,我再找领导想办法调动工作。如果现在实在是爱我,非要在我这棵枯树上发芽,那我们就回老家订婚,把任老师与莲老板都请上,排排场场地举办订婚礼,愿不愿意呀,同不同意。可千万别再发小姐脾气,又丢下我一个人去自谋出路了呀!”

于是他们订婚了,照乡下那种朴厚的民风举行了订婚仪式。那天是个木棉‘花’盛开的日子吧,那晚月牙儿似乎特别的皎洁,洒向东山一片白又给西水涂上了一层梦幻似的亮‘色’。那晚满山红红绿绿的比翼鸟儿笑了,嘁嘁喳喳的踩着迎亲的鼓点唱着一支和合的歌,那晚满村‘花’‘花’搭搭的连理枝儿也乐了,凝结着明媚的笑靥扭‘荡’起曼妙的腰枝跳着一曲合欢的舞。那晚杜若的大‘门’口挂着“订婚志庆”的双喜灯笼,‘门’两边贴着“绵世泽莫如积德行善,振家声还是读书作人”的大红对联。厢房‘门’楣贴着“之子如归”的横联,‘门’两边也贴着“一世良缘同地久,百年佳偶共天长”的喜庆对子。晨晨身穿大红的衣服,‘胸’缀鲜‘艳’的红‘花’在喜娘与伴童的陪伴下走过来了,鞭炮一路撕裂夜暗、锣鼓一路敲响山道、又在村口屋前热烈地宣告着接亲队伍的到来。老人眉开眼笑的端详着晨晨:这闺‘女’贤惠。通情达理,杜家哪辈子烧高香了,修来这么个识文断字的好媳‘妇’儿!姑娘欢天喜地的簇拥着晨晨:桑姐,福分不浅呀,若哥只怕没把城里的商场给搬回来吧,桑姐,什么时候做喜,到时咱小姐妹们可一定不能轻饶了杜若!小孩活蹦‘乱’跳的磨烦着晨晨:小媳‘妇’十七八。还没开脸就出嫁,夜里遇见人吃‘肉’,吓得拼命叫妈妈!于是欢声和笑语就在四下里飘‘荡’。当杜若轻轻地牵着晨晨。跨过铺有红绸的‘门’槛,走过挂满鲜‘花’的屋‘门’,来到父母双亲面前;当杜若紧紧地拥着晨晨,挤过摩肩擦背的人群,穿过敲锣打鼓的乐队,走到亲朋戚友身边;当杜若静静地领着晨晨。在司仪的唱喏声中,将镶嵌翡翠的订亲戒指轻轻地戴在晨晨的手上。晨晨那样情真、那样意切、又是那样娇‘艳’的偷觑他一眼。这时杜若的心呀就恍若有蜜糖在融化,倏忽涌向口腔又在整个脸上弥漫。死相。没个正经的!是你吗?亲爱的晨晨!杜若只觉得四围人们哄然一阵大笑,就见晨晨已攥着喜庆、捋着欢颜,快步跑进厢房,用力将刁难与熬磨关在了‘门’外。于是四乡八村的小伙子们便不依了,敲‘门’推‘门’撞‘门’,唱歌跳舞弹吉它,晨晨终有些磨蹭不过,这不欢娱与逗趣又涌满了一屋。晨晨宛转歌喉,天上的月牙儿挤破了窗棂,晨晨翠袖广舞,那山野摇‘荡’的碧草、那屋外扭‘荡’的‘花’枝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,有的跟着长风疾走,有的则怯生生地低下了头。是啊!这才是杜若梦幻中的本‘色’本相的爱人,是杜若倾全心去爱尽全力去泽被的晨晨!是的,晨晨应该生活在文明与发展之间,在她身边应该有阳光、雨‘露’、青葱的草地,鲜‘花’、翠柏和不息的掌声应经常地围簇着她。而这杜若做到了,仅凭他纤弱的双手和孱弱的双臂,杜若在一个心灵的废墟上建起了一座希望的大厦,杜若在山村愚昧与匮乏的地头上拓开了一角文明与发展的小天地。

然而谁又能够料到,晨晨仍是解不开心中的千千结,仍是将自己闭塞在失意的歧途而迈不出步。深夜当闹欢的人们四散,星星也困乏得直眨巴着眼睛。杜若耐不住‘激’情和贪恋紧紧地将晨晨拥‘吻’在怀中,而晨晨却来得勉强和惆怅,望满屋子里的点红缀彩竟还轻轻地叹息一声,唉这一切要是能在城里该多好呀!杜若周身一震,心里百味杂陈,身不由已的松开臂弯,独自走到窗前。这时他才知道晨晨的所想所愿在现阶段他实在是无能为力,晨晨并非要虚荣、富足、养尊处优,她只是想像个城里人,能生活在繁华与喧嚣之中,能在闹哄哄的马路上、‘乱’糟糟的影剧院‘门’前留下倩影,能为分房子换煤气小孩入托‘操’上一份闲心。而这不是‘逼’着哑巴说话,赶着公‘鸡’下蛋,强迫自己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。杜若刚刚作为人才,在城里坐了一个位置,住了一间小屋,然而被人以改革的名义清退回了山里,‘弄’得路内路外名声比狗屎还臭;杜若曾经意气风发,抛开一切世俗的偏见,砺困心忍‘性’之志,驮着毁弃前程的耻辱碑,行明德诚仁之为,要纳天下学于‘胸’臆,要吐天下情于笔端。然而黄钟毁弃,瓦釜雷鸣,谗人高张,贤士无名,每走一步人生理想被人嘲笑。每进一步人格尊严被人蹂躏,如今竟然凌辱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,上上下下只当他比死人多一口气。这个时候,去求当权者可怜,帮助解决个人问题,那不是吃屎的狗不知道屎臭。自己打自己的脸;这个时节,去求有势者怜悯,帮忙调动个人工作,那不是穿新鞋往屎堆上踩,凭空给人飞短流长的笑柄!

杜若神‘色’黯然的僵立在窗前。空落落的心中升起一团凝重的绝望感,这时他才深切地感到他们之间开始有不可弥和的裂痕了,有了诸如‘性’格、癖好、两地分居的矛盾。以后晨晨悄没声儿的走过去,弯起‘裸’‘露’着的雪白双臂,轻轻地环绕着杜若,眼神那么怯懦那么仓惶那么凄‘迷’散‘乱’,她说哥晨晨若对不起你,你可要好好的原谅晨晨呀。晨晨是个不懂事的乡下小丫头,除了朝你撒气使‘性’啥都不会!杜若一听,眼中顿时如汤沃雪似的泪水只流。他紧紧地搂抱着晨晨,恨不能时光滞流就让他们永远的这样搂抱在相亲相爱之中:小丫头,我爱你!我要使你幸福,这一辈子定不负你,你心里想的什么我全知道了,只恨我无能。生就个养路工的命,再怎么发愤图强。也挣不来一块改变命运的敲‘门’砖。好好地熬上两年啊,力争考上研究生。你只有凭自己的双手才能改变命运,凭考学才能去往城里,我也好好努力,就是风打头,雨打脸,一滴汗,一滴血,也要多赚些钱,供你读书,你不是还想出国深造吗,我想好了,到时若还有阻碍,还有荆棘载途,咱们就背井离乡去,到异国他乡去团聚,去实现我们本应该实现的理想!晨晨破颜一笑,笑杜若迂拙,笑杜若傻乎乎,笑杜若有望梅止渴的好心致儿,她说哥,从今往后晨晨就是你的妻子了,你可好坏呀,在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前,你就死乞白赖的想要我做你的‘女’人,还记得吗,那个日正当午的梅河岸边,唉,这么值得记念的日子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,可见是没有真爱,一点也不在乎只会拖累你的乡下小妹!我的大傻瓜,瞧你这傻头傻脑的样儿,日后保不定咱们的孩子也是这么个傻模样呢!杜若再也无所顾忌了,紧张强烈的冲动充溢于四肢,‘激’‘荡’不已的*从内心深处‘潮’涌上来,那么蛮横那么峭急那么理直气壮就将晨晨拥在了怀中,晨晨微微地挣动下身子,羞人答答地抿嘴一笑,顺手揿灭电灯。于是在烛影摇红的光焰里,杜若又看见娇‘艳’的‘花’蕊,嫩白的睡莲,芳草萋萋的幽微。杜若骤觉又是在姹紫嫣红的仙境里行走了,但高高的隐隐青山,低低的幽幽绿水,已没有他朝思暮想中的热情与缠绵,四周围惹人遐思的芳菲,动人悬念的幽兰也失去了他冥思苦想中的亲昵与靡丽;杜若又觉得自已是走过沼泽地的英雄了,但放眼茫茫草地已没有他绮思丽想中的坎坷和泥泞,四下里繁‘花’杂草也衰败了,那里还有半点卿须怜我我怜卿,道是无情却有情的爱的旖旎。过去了,我的爱情!不存在了,我充满野‘性’的十分清晰而又十分眷恋的快感!杜若一时心灰意冷极了,‘激’愤和悲怆的情绪使他血管里滞重凝结的血液在湍急迅猛地奔流,不可遏制的哀伤与不可压抑的苦痛使他浑身不能自己地阵阵颤抖,由不得一下子撒开手,任凭泪水肆意漫过‘抽’搐的面颊与剧烈抖动的嘴‘唇’。唉,冷淡你了,我可真不是有意的,我真该死,我怎么就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,望着窗外的青山,听着檐下的溪水,整个人就像块冰似的冷冷冰冰,你可别在意呀,这一辈子定只你一个人,天涯海角也是你的洁净‘女’儿身……

谁知荷举偏折擎雨盖,菊残犹毁傲霜枝,接下来的岁月里,杜若硬生生地将心掰成了两半儿,一半写生作画,一半系着桑晨。杜若风尘仆仆地跑遍了千里巴山的山山水水:隆冬时节,大巴山天寒地冻,峰峻水险,寒风像锋刃锐利的刀子刮着人的肌肤,杜若百折不挠地像个雪人似的爬上被当地人敬若天神的主峰,瞧神山气凌霄汉,势压山河,如‘玉’镶冰雕的金字塔般巍然屹立在千古莽原上。满目积雪盈盈、冰霜莹莹。千峰万岭闪耀着一片连绵不绝的银光。山上如水晶浇灌的迭岭层峦拱卫着琼堆‘玉’砌的峰顶,山下如银河倒挂的深沟长涧耸峙着冰雪覆盖的山川。杜若骤然间恍惚进入了冰清‘玉’洁的万顷琉璃世界,心底师法自然的感觉油然而生。是处不带一点儿矫‘揉’造作的尘俗气息,不起一点儿无病呻‘吟’的阡陌尘埃,四面山泉在石涧中流淌。鸣禽在雪线边展翼,放眼是冰封雪盖的奇峰、怪石,纵目是‘波’涌涛起的瀑流、飞泉。真是奇崛神秀,莫可穷极,巧手妙意,‘洞’然其中。难怪怀素夜闻嘉陵江水而书法益嘉,张旭观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而草书益俊。大自然当真诲人不倦,一皱,一点,一勾。一砍,皆有意法存焉。

盛夏时分,大巴山天炎地热,流金铄石,骄阳像熊熊燃烧的火焰烤炙着人的躯体,杜若坚忍不拔地像个野人似的来到被当地人奉若天河的神农溪,瞧神溪气韵无穷,仪态万方。如璀璨瑰玮的蓝宝石般岿然镶嵌在千古雪原上,满目‘波’光粼粼、清漪潋潋,万壑千岩环卫着一片浩如烟海的绿‘色’。溪边湛清见底的水面映照着雪峰千容万貌的翠影。溪畔墨绿如毯的草地浮泛着溪涧云飞涛卷的辉光。若愚刹那间仿佛进入了青翠漫天的蓬莱仙境,心中醍醐灌顶的情绪沛然而生。是处鸟儿在溪流边歌唱,蝶儿在‘花’丛中飞舞。远方虹霓在湛蓝天幕上溢彩,白云在崖峰峡谷间飘拂。极目是红翎翠羽的雪‘鸡’、羚羊,翘首是舒枝展叶的琪‘花’、瑶草。真是虚构之境,必求之于自然;构造之法。必从自然之法则。郑板桥说:凡吾画竹,无所师承。多得于红窗、粉壁、日光、月影。他那别具一格的六分半书,不就是在临摹了前人各种各样的书法。而足以以假‘乱’真的基础上形成的;米芾说:心既贮之,随意落笔,皆得自然,备其古雅。他那自出机杼的米点山水,不就是取诸长处,总而成之。又何尝不是爱看古庙破苔痕,惯写荒崖‘乱’树根,画到情神飘没处,更无真相有真魂……

杜若舟车劳顿地跑烂了工点至家乡的千里路途,每每是坐一夜火车到江城,再坐一天汽车到家乡小镇,然后再走十几里山路去往桑晨的学校里。‘春’去秋来,寒暑易节,故乡的风为他拂去了多少旅途的尘垢,故乡的云为他带来了多少旅程的清凉。然而杜若怎么也没有想到,自从桑晨考研究生落榜后,明显像患了忧郁症似的变得沉默寡言起来,书信来得少了,语气也不亲热,通篇都像是在虚应故事、敷衍搪塞。杜若忧虑、惶‘惑’、坐卧不安,一连写四、五封信劝慰,但都是泥牛入海、不见消息;杜若惊恐、慌‘乱’、心急如焚,一气打两、三封电报问讯,也都是石沉大海、不见回音。莫非晨晨又病了,考不上学的焦虑与乡村生活的赤贫又病坏了她的身体,或是出了什么意外,长年孤身在家的寂寞与望不到出路的忧愁使她再也承受不了工作、家庭双重的压力,又将自己置身于人命危浅之中。

那晚杜若经受不住忧心的折磨行‘色’匆匆地赶回来了,一踏上故乡的小路,迎候他的是四外泉水的叮咚与雄‘鸡’的啼明。望晨晨在曙‘色’中有些朦胧有些破旧的窗口,杜若的心像最欣欣向荣而又最荒芜不堪的草地骤然间草偃风从,一时间他有种负疚感又有种到了家似的安宁。晨晨有些不知所措地打开‘门’,在晨曦中显得特别苍白的脸颊带着几许憔悴与几许倦怠的病容,“哟,真难得呀,回来啦,还晓得有个家!”杜若周身一阵颤栗,心脏刹那间像在火堆上煎熬,抢身抱住桑晨,他要好好地亲她、‘吻’她,一慰朝思暮想的苦楚与久别难归的痴情。然而桑晨却气恼不过地挣脱身,眉高眼低地沉着脸,冷冰冰地丢下一句,“去了就不回,回了就来烦我!”

杜若顿时像被人当头‘棒’喝又似掉在了冰窖里,莫非在过去的岁月里,乡间一些不明是非的谗言相谤,校里一些不知所以的恶言相加,社会上一些不着边际的流言蜚语,在他们心中撕开了一道裂缝;莫非在离别的日子里,黑夜里噩梦惊扰,白日里好梦难圆,无数个时时刻刻的担心受怕。这会儿都成了现实。杜若一时手足无措地愣在那儿,‘胸’口像被棍‘棒’捣击似的阵阵发痛,由不得忍气吞声地低下了头。

“进来吧,我的男人,这里是不‘花’钱的旅店。你永远可以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!”桑晨无动于衷地像面对一尊蜡像或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,冷森森的话语像冰雹一样毫不留情地向他砸来。

杜若茫然失措地抬起头,脸在悲观失望中笼罩着一层憾‘色’。这太辱没人了,这语气就好像自己是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,正等待着她的一点施舍。这举止就宛似自己是蹦达不了几天的癞蛤蟆,正乞求着她的一丝怜悯。这也太可笑了,虽然杜若在生活中扮演的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角‘色’,处处遭人非议,时时被人埋汰。正常人的尊严被外化到了最低点,但他并不认为这是自己人格的卑下,‘性’格的卑微,相反这是一种高尚的付出,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德情‘操’。如果晨晨也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待自己,不理解自己的事业,不尊重自己的追求,那还何以言爱。两人世界中仅仅只有‘肉’‘欲’的位置,仅仅为了活着而执手相看泪眼,这在他办不到。也不是他所信奉的爱情哲学。杜若横下心来,带着从骨子里流‘露’出来地深深的失悔,拎起行包,转背就朝‘门’外走去。

“你走呀,走得远远的,我是死是活用不着你‘操’心。外面的世界多‘精’彩,出了‘门’就永远别回来!”桑晨顷刻间怨气冲天。不禁声泪俱下地哭喊起来,疯狂地抓起桌上的课本、书籍。劈头盖脸地扔了他一身。

杜若矍然止步,五脏六腑像被撕裂似的惊骇使他站不住身子,这是自己从小就捧在手中的小妹,是自己倾全力去呵护尽全心去宠爱的晨晨。杜若一时痛心疾首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瞧桑晨泣下如雨地板着面孔,气咽声丝地哆嗦着嘴‘唇’,他又心生怜惜地悠悠一叹,尽力使‘胸’腔烈焰腾腾的怒火熄灭下来,令人心寒的沮丧瞬时笼罩了全身。

“你走呀,你咋不走了,你个懦夫,出一点点问题就想着要逃避!你也不想想,你活得艰难,我跟着吃苦受罪,这到底是为什么?我给你脸‘色’,给你气受,给你冷言冷语,还不是为了维护咱们这个家吗!你好,我瞧着也高兴,你一副窝囊废的样子,成天戴愁帽装苕货,天底下就你是个倒霉蛋,我该有多伤心,有多无望,一点点活着的勇气都找不到了!”桑晨饮恨吞声地抹一把泪水,就闷声不响地弯腰捡起扔了一地的书本,那种凄然无助的背影像一股暗黑无边的浊流,一下子淹得他窒息,由不得蹲下身子,也默默不语地跟着拾起地上的碎物。

以后两人流泪眼观流泪眼、断肠人看断肠人地依偎在一起,桑晨疲惫地抬起失神的眼,吃力地翕动着苍白的嘴‘唇’,“你,你真自‘私’呀,你只为自己的事业把可怜的晨晨给忘啦,晨晨实在是受不了啦,成天朝也盼暮也盼,盼得来的却是怄气斗嘴,这日子几时是个头呀,听我话,不画画儿了呀,我不想做什么衣食丰盈的贵‘妇’人,只想平平淡淡的生活,安安稳稳的过日子,你苦追苦求地奋斗了半辈子,有谁理解,有啥成就,一‘混’三十多岁了,青‘春’不再,颜面不再,人家三十岁以后,老婆孩子一块儿和和美美,你东一处西一处地过不到一块,一点工资全‘花’在路上了,人家节假日一家三口忙乎得热火朝天,你家像灶王爷上天了,烟囱里不冒一点星火,我跟着你受苦受难,是我自己选择的,只能眼泪往肚里流,但你就不想想咱们以后的孩子,也忍心让他呆在农村,也像咱们一样千军万马挤独木桥,万一挤不过去呢,一辈子不就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,你就现实一点吧,不要光顾着自己成名成家,光顾着为人类作多大的贡献,也该收回心来,想想家,想想父母,想想你可怜的还在农村中学吃粉笔灰的晨晨!”

杜若喟然一叹,一缕忧伤狂‘乱’地穿过脑际,望晨晨晶亮的眼睛‘蒙’着一层‘阴’翳,眼角爬上了鱼尾纹,一头黑亮的长发也发黄了,鬓边还缀有几根本不该有的银丝,“晨晨,对不起,我并不是不想听你的话,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,想想我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,我只是一个山里的养路工,无权无势,无‘门’无路,只有走这条路了,我们才能有好日子过,才能去往城里做一个有滋有味儿的城里人。你不是说好好干,太阳会从西边出来的吗,好好干,总有一天会从奴隶到将军,咱们就好歹地盼着这一天吧,有一点希望才有个奔头儿呀。研究生考不上就算了,犯不着这么灰心丧气,牛马还有打前失的时候,咱没有捉狐狸的本领,就不去惹狐狸的一身臊,往后看能不能出国留学,公派的不行,咱就自费,我就不信,你会一辈子呆在农村,如果这条路也走不通,不是还可以跟莲老板卖画儿去吗,还是能在城里立定脚跟。现阶段就委屈点儿,过一天算一天呀,忍是养福,爱是养家,你现在不也是小富婆吗,银行里就不存钱了,你想怎么‘花’就怎么‘花’,想去那里玩就去那里玩,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,把家居装饰得舒舒服服的,不也是一种美的生活方式,非得把自己局限在‘逼’仄的小天地里,自己把自己看得低人一等,其实改变环境,改变命运,也就是改变心态,改变看问题的角度。林语堂说:全世界最光辉灿烂的自保哲学,就是以浑浑噩噩、藏拙韬晦为人生的利器。因为量大才能福大,心宽才有路宽,何必要像傻子一样钻在牛角尖里出不来呢。不哭了呀,瞧着你哭,我心都碎了,你不知道呀,我一‘门’心思全在你身上,一个心眼儿指望你过得好,只要你好,什么事我不愿意,什么样的苦难我不愿意承受!”

桑晨疲软乏力地摇摇头,一个凄‘迷’得不堪名状的讥笑浮在了嘴角,“你这郎当不成器的主儿,国家怎么不设立阿q‘精’神奖,就你这么个‘精’神胜利法,不捧只金杯,也得‘弄’个头名,那才叫怪呢!”以后桑晨摊开棉被,铺在沙发上睡去了,杜若倚在‘床’头整夜没合眼,瞧晨风带着熹微的亮‘色’,一点点地驱去枝头的墨黑,掀开遮盖在山野上的帷幕,窗外山川景物渐次层出迭见地明晰起来,杜若就百无聊赖地走出了屋外。Q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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