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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

李健说:“要这样说,双方的指挥员都没什么失误,正面强攻和侧翼迂回都不可取,那只好这样僵持了,这是没办法的事。”

李云龙笑道:“傻小子,进攻和防御不仅是在一个平面上,还应该是立体的,也就是说应该从空中、地面和地下组织进攻和防御。当然,按现在双方的条件,可以忽略空中进攻,因为双方谁也没有直升机。可是忽略了地下这个层面就太愚蠢了。”

赵山眼睛一下子睁大了:“您是说地下有通道?”

“没错,这个城市的下水道修建工程我们部队也参加了,污水主干线的管道里能并排走两个人,这就简单了,有个小型的突击队就够了,只要端掉对方的指挥部,对方就会不战自溃。我刚才用远望镜仔细观察了,双方防区内下水道井盖好像都没有采取措施,这几乎是致命的疏忽,任何一方先想到这点,这仗就不用再打啦。”

李健不以为然道:“爸,您参加过修建工程,可他们哪儿知道这下水道的事?”

“一个普通人想不到这些当然没什么,可一个指挥员就应该想到,在战争中任何微小的疏忽都会付出血的代价,没想到根本不是理由,谁没想到谁就是蠢货,就不配当指挥员。”

李云龙一想起这两个前志愿军团长就怒不可遏,他们在这个城市里打仗闹事倒尚在其次,最使他愤怒的是,这两个家伙的战术思想竟如此僵化,如此平庸。在李云龙看来,这两位的指挥能力当个连长都勉强,居然还当过团长,看来,不光这两个家伙是蠢货,连提拔他们的人都是蠢货。

“啪!”一声枪响,一颗子弹打在烟囱顶部的棱线下,不知是哪方的狙击手发现了烟囱上有人,先开了一枪,紧接着,机枪和冲锋枪就打响了,子弹“嗖嗖”地掠过。李云龙安慰孩子们:“别害怕,梯子一侧是射击死角,大家慢慢下,撤退!娘的,欺负老子没挺机枪,敢向老子开枪……”

李云龙组织“战地参观团”一事被田雨知道了,气得田雨一天没吃饭,她向李云龙大发其火:“我看你脑子有毛病了,一看见别人打仗就激动,自己去还不算,把孩子们也带去,你知不知道那里有多危险?咱们自己的孩子先不提,要是赵家兄妹出点儿问题,咱们怎么对得起赵刚和冯楠啊?我就不明白,怎么世界上还有这种人?要是自己去打仗激动一下还情有可原,怎么见到不相干的人打仗他也激动?即使是拿破仑对战争也没像你这么狂热,快60岁的人了,也不觉得难为情……”

面对妻子的责难,李云龙讪讪地蔫了,一句嘴没敢回。他知道自己近来由于心情压抑,做了些过分的事,比如整治马天生,事后也有些后悔,一个堂堂军长,怎么心胸如此狭窄,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?就像个农村孩子,偷偷去堵仇人家的烟囱。这次爬烟囱也是,要真传出去会让人笑话的。

杜长海此时正在他的指挥部里和他新委任的参谋长张重密谈。杜长海很久没有这样的谈话对象了,他手下当过兵的人不少,可真正懂战术的职业军人,除了张重就没有第二个人了。今天他俩讨论的题目是杜长海拟定的,叫“城市巷战中步炮配合战术”。杜长海点燃一支香烟,猛吸了一口,若有所思地向天花板吐出了一个大烟圈,烟圈翻卷着徐徐上升,就像核爆炸产生的蘑菇云。他说:“我崇尚拿破仑的名言:一个将领,应该把炮火使用得像自己的手枪一样自如。他的原话记不清了,原意大概是这样。在现代战争中,炮兵被认为是‘战争之神’。你很难想象没有炮火的支援,仅靠轻武器如何能获得胜利。在我们炮兵的眼里,步兵手中的机枪、冲锋枪简直像玩具一样,纯粹是小打小闹。”

张重笑了笑说:“你的观点太偏激了。现代战争需要诸兵种的协同,离了谁也不行,城市巷战中解决战斗主要靠轻武器和手榴弹,大炮可当不了主角。”

“不对。”杜长海反驳道,“一个多层的建筑物,它的所有窗户都可能是对方的火力点,你用轻武器和守军对射是愚蠢的,最干脆的办法是用大炮轰垮建筑物,把守军活埋掉,这是最省时也是最有效的方法。城市巷战中,炮火的使用无非是两种方式:第一,用小型的直瞄火炮进行有选择的射击,就像我们上次对西区的攻击一样,这种方式固然可以直接命中对方的火力点,但炮手也直接暴露在对方的火力覆盖下,在直射火力下,双方被命中的概率是对等的,况且城市的建筑物太多,地形复杂,有些火力点构筑在你的火力死角上,这种战术弊端太多,推进速度慢,伤亡也大;第二种方式就简单得多,用重炮向一个区域集火射击,落弹面积以平方米计算,火力覆盖后的区域内,有生目标将全部被摧毁……”

张重正在喝水,手一哆嗦,水都洒到胸前了,他打断杜长海的话反驳道:“这里面有个前提,要看这场巷战发生在哪里,如果是在敌方的国土上,你可以不必考虑炮火的破坏力,反正打烂的是敌方的城市,你的目的是歼灭敌国的有生力量,摧毁敌人的抵抗,使用什么手段并不重要。比如‘二战’时的柏林战役,城市几乎被打毁了一半。如果是在自己的国土上,你必须要考虑到炮火对城市的破坏和平民的伤亡。我国城市的特点是人口密度太大,低矮建筑密集,每一颗炮弹都能造成大量无辜平民的伤亡。我军在解放上海时也是考虑到这一点,严禁各部队使用炮火,只用轻武器也照样占领了城市。”

杜长海嘲笑道:“亏你还当过军官。战争就是使用暴力这种极端手段,战争是什么?是流血的政治,战争能不流血吗?战争中平民伤亡从来就是军人的数倍,这是规律,是避免不了的。惧怕伤亡就没有胜利。你刚才提到1949年的上海战役,我也记得,我军在攻击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时伤亡惨重,原因是对面的百老汇大厦是个巨大的火力支撑点,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,仅靠轻武器就想冲过苏州河,根本不可能。其实,要是个爱惜战士生命的指挥员,不管什么禁令不禁令,用一个榴弹炮团就轰垮了它,能减少多少伤亡?一座楼嘛,打毁了可以重建,打仗不能太小家子气,要有点气魄。军人只有一个目的,就是胜利,至于手段,只要你能想到的,都可以用。”

张重倏然变色道:“我明白了,你说了半天,无非是一个意思,对西区的进攻,非使用重炮不可?”

杜长海毫不理会张重的脸色说:“当然,我已经决定了,咱们的本钱有限,拼伤亡咱们拼不起,打仗不能硬拼,要打巧仗,火力可以弥补兵源的不足,不过咱们现有的152加榴炮还不够,我现在对130火箭炮团很有兴趣。”

张重用商量的口吻说:“老杜,我看这件事还需要从长计议。第一,听说野战军已进入一级战备,宣布如有抢夺军火的,一律开枪自卫,咱们现在去抢火箭炮,肯定会和军队发生冲突,一旦开火事情可就大了。第二,就算搞到了火箭炮,咱们能真向西区射击吗?你知道,那玩意儿太厉害,一门炮十九颗炮弹,能覆盖多大的面积?要是数十门炮……老天,你不是开玩笑吧?你真下得去手?一次齐射能毁掉半个城市,老杜,你该不是脑子出了毛病……”杜长海沉下脸训斥道:“我看你才脑子出了毛病。毛主席说:对反革命分子绝不能施仁政。老张啊,反革命分子已经武装到牙齿了,他们在杀害我们的战士,不把他们消灭行吗?我看你的是非观念非常模糊,立场也有问题。我要问问你,你对‘文化大革命’究竟是什么态度?你对《解放日报》的那篇社论《‘文攻武卫’是无产阶级的革命口号》究竟是怎么认识的?”

张重不是个善于辞令的人,在杜长海的一连串逼问下显得理屈词穷。他嘟囔着:“咱是个小老百姓,关心那么多大事干啥?其实……都是老百姓,都无仇无冤的,观点不同吵两句骂两句也就算了,干吗这么你死我活的?动枪不算还要动炮……”

杜长海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:“糊涂呀,麻木呀,要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这么想,那谁来革命?谁去解放全人类?谁去保卫我们的红色江山?当年鲁迅先生对中国人的这种麻木痛心疾首。想不到,直到今天还有你这样麻木的人。老张啊,你真该好好学习学习呀。”

张重不以为然地说:“好好。关于我的学习问题以后再说,关键是现在该怎么办?”

杜长海果断地说:“今晚就行动,多派些人去,我就不信驻军敢向革命左派开枪,那个姓李的军长没这个胆子,全国还没这个先例呢,再说野战军的马政委也是支持咱们的。”

张重叹了口气说:“我没啥好说的啦,咱们各尽各的职责,干吧。”

杜长海笑了:“这就对啦,有意见可以保留,命令还是要坚决执行的。”

田雨近来有些手忙脚乱,家里凭空添了四个孩子,操心的事太多了。自从前两年保姆张妈去世后,家里就再也没请保姆,只有个厨师是按李云龙的职务配的。这个八口之家的家务可不是厨师的职责。李云龙从不在家庭生活上操心,他认为多了四个孩子不过就是吃饭时多摆四副碗筷的事,他喜欢家里热闹,巴不得再多来几个孩子。但是田雨却不能不操心,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后,全中国所有的学校都停了课,孩子们如脱缰的野马,可是没人管了。都是半大不大的孩子,成天无所事事,最容易出问题,更何况外面炮火连天的战事正猛。赵家兄妹四人由于从小的家庭环境,性格都比较安静。李健已经是中学生了,早过了调皮捣蛋的年龄,唯独李康正是讨人嫌的年龄,三天两头在外面惹是生非。这事赖不着别人,好像和李云龙的遗传基因有点关系,至少田雨是这么认为的。

那天李康和别的孩子不知为什么动手打了架,对方比他大两岁,显然已不属于一个级别了,交手没几下李康就放弃了抵抗。当他捂着被打肿的半边脸回家时,正碰上李云龙出门,李云龙一见便拉下了脸,他不问打架的缘由,只问过程,当得知李康挨了打就放弃了抵抗时,李云龙便勃然大怒:“娘的,什么叫打不过?打不过就不打啦?怎么跟他娘的汪精卫一个论调?真给老子丢脸,我咋养出这么个熊儿子来?”他一怒之下,命令李康在客厅的壁炉前罚站两个小时。临走还留下三个问题供儿子参考:一、为什么屡战屡败?(因为打架吃亏已不止一次了。)二、为什么一见对方比自己大就放弃了抵抗?这是否有欺软怕硬的思想在作怪?三、如何吸取教训?

李云龙走后,李康踌躇了一会儿,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去罚站。站一会儿倒没什么,可那三个问题使他很伤脑筋,如何回答才是正确答案?他心里实在没底。正想着,他的两个大哥——李健和赵山回家了,他们见老弟在罚站便问了缘由。在哥哥们的指点下,李康很快写出了一份书面检讨:一、因为敌强我弱,所以总打败仗。二、因缺乏我军一往无前的战斗精神,致使还未交手便已怯三分,未能以气势夺人。三、今后要知彼知己,不打无把握之仗,应充分创造条件造成局部优势,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,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,不依不饶,打得对方讨饶为止。写罢检讨,两个哥哥找出了三根体操棒,对李康说:“走,找那小子报仇去。”当天晚上,那孩子的家长就找上门来告状了,因为他家孩子的脑袋挨了李康一体操棒,肿了个核桃大小的包。当时李健和赵山在一边看着,只是起了威慑的作用,李康自然变得骁勇异常。李云龙义愤填膺地向那家长声称,一定要好好教训那三个小兔崽子,太不像话了。

田雨在一边冷眼看着没说话,她都知道一旦人家走后李云龙会说些什么。果然,等李云龙把人家客客气气送出大门,一转身便喜形于色道:“喂,这几个小兔崽子,总算长了点儿出息。”

田雨对丈夫这种“护犊子”的行为很不满,她说:“老李,有你这么教育孩子的吗?不问谁对谁错,打赢了就表扬?你这是在培养孩子身上的暴力倾向。这个世界已经充满暴力了,你还要把这些东西带到家里来?”

“哪儿这么严重?孩子打架嘛,打打也好,从小就要培养男孩子顽强的战斗精神,不能因为打不过就不打了,这是汪精卫的汉奸论调,打架和打仗一样,气势上不能垮,就算战死也比当亡国奴强。”

“老李,你怎么胡搅蛮缠呢?这和亡国奴有什么关系?这是两回事嘛。”

“就是一回事。”

“你不要偷换概念好不好?”

“我没偷什么概念,是我李云龙的儿子就不能当熊包软蛋,打架和打仗一样。”

“真不讲理,和你简直没法谈……”

“那就别谈了……”

没过几天,又是李康惹了祸。他与赵水和赵长捉住了一只野猫。来自北京的赵水、赵长发现一个问题,和北方的猫相比,南方的猫长得很不招人待见,小脑袋、长身子、短毛,很有点儿贼眉鼠眼,不像个正派猫。李康建议要惩罚一下这个小脑袋、长身子的东西,三个孩子便兴致勃勃地设计了一场恶作剧。他们把一块浸了汽油的棉花绑在猫尾巴上点燃,受了惊的猫从院子里蹿进了客厅,在家具间上蹿下跳,把窗帘都点燃了,幸亏田雨当时在家,她用水浇灭了火,不然非酿成火灾不可。

田雨近来心情极为压抑,“文化大革命”运动以来,她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。她毕竟是个有思想并善于思索的女人。她目睹了运动初期愈演愈烈的抄家,残酷的批斗,对人精神和肉体令人发指的摧残,受难者血淋淋的尸体,同一种族间的自相残杀,以革命的名义制造的流血和死亡。此时的田雨已非彼时的田雨,多年来,她不停地在历史与现实中徘徊,在书本中探寻历史的残梦和悠远苍茫的文化感悟,在感悟人生方面她已渐渐超越了时代。历史真是面镜子,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,后人哀之而不鉴之,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。她看清楚了,1957年那场使大批知识分子沦为贱民的“反右”运动,不过是这次“文化大革命”的预演罢了,此时,这个民族真是大祸临头了,这个丧失理性的社会,似乎已抛弃了以往美好的传统。道德、爱心、良知和尊严都已不复存在,人类最为卑劣邪恶的品质则体现无遗,道德大面积地滑坡,这个可爱而又麻木健忘的民族,正坐在一列灯火辉煌、歌舞升平的列车上,毫无察觉地被已出轨的车轮急速地带向深渊。她自己也坐在这列火车上,是这样痛苦和无奈,她的父母曾为阻止列车的毁灭而努力过,他们已被车轮碾得粉身碎骨,此时的田雨能做什么呢?

孩子们的恶作剧把田雨气得几乎发了疯,使她愤怒的倒不是因为险些酿成火灾,而是孩子们虐待小动物的那种残忍的心理。她不明白,是什么原因使这些纯洁的孩子变得这样毫无爱心?是谁教他们的?这种以虐待小动物为乐事的性格一旦形成,将来的社会无疑是可怕的。田雨被气得浑身哆嗦,她抄起鸡毛掸子在三个孩子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几下。李康是李云龙一手调教出来的,对挨揍已习惯了,他揉揉屁股便逃出了客厅。赵长上次玩儿枪已经挨过李云龙的皮带了,他同时也记住了李家的家规:从来就没什么“说服教育”,犯了错误就得挨揍。他咧了咧嘴,总算忍住了没哭。

而赵水是个女孩子,从没挨过打,连李云龙上次都对她网开一面,只作罚站处理。她没想到平时和蔼可亲、温文尔雅的田雨妈妈今天竟成了这副凶样子,打人打得这么狠。赵水的心里委屈极了,很自然地就想起自己的母亲,母亲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她,即使她有了过失,母亲也是和颜悦色地给她讲道理,使她主动认错。母亲的脸上永远带着微笑,她经常搂着女儿亲吻着,给她轻轻地唱一支歌催她入睡,那种温馨的母爱如春风拂面使她难以忘怀,至今想起,仍依稀有如天国中传来的歌声。赵水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,她无声地哭了。

田雨余怒未消地问道:“赵水,你犯了错还有理了?哭什么?”

赵水哭成了泪人,她抽泣着说:“我想我妈妈……”田雨像是被闪电突然击到似的身子僵直地怔住了,她的思维一下子中断了,停止了……冯楠的面容在她眼前倏然闪过,她的心脏就像猛地挨了一刀,汩汩地流淌出鲜血,她在刹那间就垮了下来,泪如泉涌地抱住赵水泣不成声道:“赵水、赵水,原谅妈妈、原谅妈妈……妈妈不该打你,妈妈一时昏了头,妈妈不是故意的。对不起、对不起……妈妈保证不再打你了……我的女儿,你能原谅妈妈吗……”

仿佛有人突然打开了一道感情的闸门,压抑许久的情感如洪水般地奔涌而出,她的痛苦、她的委屈、她的悲凉、她的愧疚……刹那间都从心灵的渊底迸发出来,与现实的惨痛骤然相撞。她痛哭着向冥冥之中的冯楠忏悔着:“原谅我,冯楠,我不是故意的,我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……实在是一时糊涂啊!冯楠啊,我后悔啊,我后悔死了……我当初为什么要让你和赵刚见面啊,是我害死了你啊,我将来还有什么脸再去见你们……冯楠啊,咱们这个国家已经没有天理了……连你们这么优秀的一对儿……都活不下去了……你告诉我啊,冯楠,这是为什么……”田雨紧紧地抱着赵水,一刻也不敢松开。这是冯楠的骨肉,是她生命的延续,冯楠和赵刚的鲜血还在这个女孩的血管里流动,只要他们的女儿在,他们的灵魂就不会远去,他们一定在云端默默地注视着田雨呢。田雨感到一阵欣慰,像拥抱着好朋友的灵魂,她说什么也不敢松手,生怕一松手,赵刚和冯楠的灵魂就会突然逝去。

杜长海喜欢驾驶汽车,在炮兵团时,他经常亲自开着火炮牵引车,练出一手熟练的驾驶技术。转业以后,就没了开车的条件,一个小小的处长是不会配备汽车的。他每天上下班只得蹬着一辆破自行车,心里憋屈得要命。“文化大革命”的兴起,打碎了一切旧的等级观念,杜长海透过混乱的社会现象,发现一丝曚曚昽昽的曙光,自从坐上了“红革联”第一把交椅,他终于尝到了权力的滋味。专车、秘书和警卫都有了。如果不是“文化大革命”,像他这种没有背景又缺乏过人特长的人,在处级的位子上累死也不可能得到这么多实际利益。他不喜欢轿车,只对吉普车有着浓厚的兴趣,他认为这种车型最适合军人,尽管他早已退出现役,成了老百姓,但他在心里永远把自己当个军人。当时尽管北京产212吉普车已经问世,但产量少得可怜,连毛泽东检阅百万红卫兵时,乘坐的车也不过就是212吉普。杜长海之流就别想轻易见到了。他退而求其次,给自己配备了一辆苏联20世纪50年代出产的“嘎斯69”吉普车,这种车的越野性能使他很满意。他每次出行的程序是这样安排的:自己亲自驾驶吉普车,副座坐着秘书,后排是两个抱着56式冲锋枪的贴身警卫,吉普车后面跟着一辆“解放”卡车,上面坐着他全副武装的警卫班。他这种排场是显得张扬了些,也曾遭到一些人的非议,但杜长海一言蔽之:这是工人的力量。

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使杜长海的警卫员们在20年后还心有余悸。他的一个贴身警卫是他的小舅子,他小舅子认为那天晚上姐夫真是撞见鬼了,因为当时几百个全副武装的武斗队员已上车就绪,目标是离市区几十公里的驻军火箭炮团。等了一会儿,杜长海才姗姗来迟,那天晚上他显得很兴奋,他像大人物似的向等候在卡车上的几百名部下挥挥手,一反常态地要求大家唱个语录歌提提士气。要知道他是个没半点音乐细胞的人,哪怕是唱上一句也要跑调,所以他很自觉地把这个弱点隐藏起来,从来不提唱歌的事。这样说来,那天晚上杜长海就显得不太正常了,他竟然给大家起了个头:“下定决心,不怕牺牲,预备——唱!”大家都哄笑起来,因为他严重跑调。杜长海没有发怒,而是宽容地说:“别笑,别笑,大家都严肃点儿。今天咱们去执行一项光荣的任务,士气是很重要的。接着唱,接着唱。”杜长海在乱哄哄的语录歌声中拉开吉普车的车门,小舅子殷勤地给他关上门,杜长海隔着车窗对小舅子嘱咐道:“告诉你姐,我今晚不回家了。”小舅子见他扭动钥匙发动车子,就在他扭动钥匙的这一刹那,“轰!”一声巨响,杜长海垂直向上从吉普车的帆布顶棚中穿过飞起七八米高。当然,也有的目击者坚持说绝不止七八米高,至少飞起十几米高,并为此事抬了20年的杠。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认为这起爆炸案是阶级敌人干的,其最大嫌疑自然是“井冈山兵团”。逻辑是现成的,反革命分子把革命组织的杰出领导人一直视为眼中钉,肉中刺,当然是要置于死地而后快。但问题不在这里,令人惊讶的是,与杜长海近在咫尺的小舅子却连根汗毛也没伤着。看来爆炸力不是向四周扩散的,而是集中向上爆发的,犹如一枚火箭弹击中了杜长海的屁股,把他抛向半空,连吉普车都没受到什么损坏,换个座位,补补顶棚就行了。

事后,杜长海的小舅子擦着冷汗说:“当时“轰”的一声响,我姐夫就飞出去啦,他人还在半空里,我就明白啦,唉……”杜长海的死亡使“红革联”冲击火箭炮团的计划彻底流产了。“红革联”一派群龙无首,人心惶惶。杜长海的几个副手为争夺这个空出的权力交椅闹得不可开交,几乎反目。“红革联”的广播站向整个城市沉痛宣告:反革命组织“井冈山兵团”杀害杜长海烈士罪责难逃,他们欠下的血债,一定要用血来偿还。‘红革联’广大战士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庄严宣誓:“我们一定要继承烈士的遗志,誓死保卫无产阶级‘文化大革命’的胜利成果,和反革命分子血战到底,不获全胜绝不收兵。”随后,庄严沉痛的哀乐缓缓地飘向城市的各个角落。

“井冈山兵团”的广播站自然不能闲着,他们特地将巨型喇叭增加到十个,广播员慷慨激昂的声音变成巨大的声波传向整个城市:“革命的战友们、同志们,阶级敌人的造谣诽谤丝毫无损‘井冈山兵团’的光辉形象,反动组织的头头杜长海之死,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,反革命分子杜长海死有余辜,遗臭万年,终于变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。”作为对哀乐的回敬,这边也放起了为毛泽东诗词谱写的歌曲:山下旌旗在望,山头鼓角相闻,敌军围困万千重,我自岿然不动……

在政委马天生的办公室里,马天生叫来工兵营营长,他把杜长海死亡的现场报告递给了工兵营长说:“这种爆破技术很专业呀,你行吗?”

工兵营长看了报告后啧啧赞道:“是很专业,这是一种定向爆破,目的性很明确,不想伤及周围的人。我想这个爆炸装置有可能是这样安置的,把炸药装进一个坚固的金属容器里,容器除上面开口,其他处是封闭的,引爆是用电雷管,雷管导线和汽车的点火钥匙处连接,扭动钥匙,汽车电瓶的电流引爆电雷管,爆炸力只能从金属容器的开口处喷发,事后趁乱把容器拿走就行了。这种定向爆破的难度在于装药量的计算,容器的壁厚和装药量有一定的比例,装药多了,会连容器一起炸碎,少了不起作用,要计算得很精确。这是谁干的?够他妈的专业的。”工兵营长赞不绝口。

工兵营长走后,马天生点燃一支香烟,在烟雾缭绕中陷入沉思,谁干的?“井冈山兵团”似乎没这个本事,干掉一个小人物总要有点儿目的吧?此事的背后似乎迷雾重重……

在李云龙的办公室里,化名张重的特种分队军官梁军正坐在沙发上抽着李云龙的“中华”烟,而李云龙正背着手站在窗前望着远方沉思,半晌,他才问道:“为什么这样干?”

梁军站起来回答:“我做了工作,该说的都说了,杜长海已进入疯狂状态,上甘岭的炮战他还没过足瘾,这次武斗是完成他梦想的一个机会,他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。我没有别的办法能制止他,只好出此下策了。1号,昨晚我一宿没睡着,心里挺不是滋味,他不是坏人,只不过是鬼迷了心窍,不管怎么说,他毕竟是朝鲜战场上的英雄。1号,您知道,我是个军人,不是特工人员,头一次干这活儿,心里总有点儿……负罪感,但形势已不容我考虑:第一,那天晚上他纠集了四百多武斗队员,冲击目标是火箭炮团,而火箭炮团已接到军里的命令,一旦遭到攻击,立即开枪自卫。那天晚上,如果我不进行阻拦,势必要造成大规模流血冲突,其结果对您会非常不利,因为军队和群众组织的大规模流血冲突,目前在全国范围内还没有先例。第二,退一步讲,如果杜长海用老人和妇女打头阵,我军肯定下不了手开枪,其结果必然是火箭炮被抢,这些炮到了杜长海这个疯子手里麻烦可就大啦。我敢肯定,他马上会对西区来个集火射击,那种炮弹爆炸能产生三千多摄氏度高温,能霎时把坦克的装甲化成铁水。就凭这一点他就该死。这个人在政治上是个糊涂蛋,如果他真把西区炸成平地,恐怕连中央‘文革’小组也保不住他,大祸一旦惹出,谁会为他承担责任?早晚他得当替死鬼。将来枪毙他十次,也抵偿不了这么多人命,与其这样,不如趁他没来得及惹事之前干掉他,这才能避免灾难。1号,我梁军一人做事一人当,将来有人追查,我顶着就是。”

李云龙说:“你少充好汉,即使将来有事,也轮不到你来顶。你干得对,这个愚蠢的家伙,他净想圆他的梦了,却不惜毁掉城市,不惜伤及无辜,这算什么军人?只能算屠夫。我怎么也搞不明白,咱们的军队怎么培养出这么个蠢货来?居然还当过副团长!就算他闲得难受,想表现一下军人的勇气,办法很多嘛,把对手找来,一对一地干上一场,哪怕打输了也算条汉子。可这个浑蛋却要用炮来表现自己,82炮玩着还不过瘾,还想玩玩火箭炮。要让他玩痛快了,老百姓可就遭殃了。娘的,他在玷污军人的称号,损害军人的荣誉,这个人对社会的危害太大了,不干掉他天理难容。”

梁军接着汇报:“昨天我和段鹏、林汉汇总了一下情报,觉得形势不容乐观。‘红革联’的头头虽然死了,但它的组织系统还在,它的成员都很激进,杜长海的死只是暂时解除了炮火对城市的威胁,但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武斗的问题。据我们的情报,‘红革联’已选出了新的指挥班子,很有点同仇敌忾的意思。至于‘井冈山兵团’已连开了几次作战会议,目的只有一个,要继续作战,用武力扫平‘红革联’。前些日子企图冲击军事禁区,被段鹏他们打了个小伏击,那个邹明似乎老实了几天。但危险并没有消除,这个组织的人数很多,大部分是产业工人,处于第一线的武斗队员中复员军人所占的比例很大,尤其是在前一段的武斗中,伤亡了几百号人,目前在这个组织内部,从上到下都蔓延着一股急于复仇的强烈情绪。这种团体的复仇情绪,不是个人能制止的。邹明如果不想继续打下去,马上会触犯众怒,会被立刻改选掉,新的头头也许会更疯狂。1号,我们一致认为,以目前全国的政治形势和本市武斗规模的升级看,仅靠我们特种分队小规模行动是制止不了武斗的。现在唯一可行的是宣布对本市实行军管,出动部队对双方实施强行缴械,对敢于反抗的坚决镇压。这恐怕是唯一有效的方法。现在有几个问题我们必须要搞清:第一,武斗在全国蔓延,中央的最高决策层不是不清楚,但却没有任何指示要制止武斗。那么我们需要搞清楚,最高决策层的本意是什么?是希望武斗愈演愈烈呢?还是希望能迅速平息?如果是前者,那么我们所作的全部努力都是在和中央‘文革’小组唱对台戏,是对抗‘文化大革命’,如果是后者,那么江青同志关于‘文攻武卫’的讲话和《解放日报》的社论又作何解释?这岂不是火上浇油吗?第二,关于军队支左的问题,这条指示太笼统、太模糊,谁是左派?标准是什么?支左支到什么程度?是光喊喊口号呢,还是提供武器弹药,或者干脆出动部队参战?第三,如果前两点都得不到来自最高决策层的准确答案,那么我们将面临着两种选择,无论你走哪条路都要承担极大风险,甚至,我怀疑这是种圈套。我们可以这样推理,如果您对武斗采取视若无睹、听之任之的办法,眼看着城市被打毁,成千上万无辜平民的伤亡,甚至造成我军前沿防御体系的瓦解,敌军的乘机登陆,这些严重后果,身为本地区野战军的1号首长,您无论如何摆脱不了干系。因为任何一场灾难,事后总要找出个替罪羊,既然中央‘文革’小组不能承担责任,那么只好由您来承担责任了。反过来讲,如果您出动部队制止武斗势必要造成大规模流血事件,因为造反派手里拿的不是烧火棍,流血事件一旦发生,咱们野战军就成了镇压革命左派、镇压群众运动的刽子手,是以武力对抗中央战略部署的罪人,身为1号首长您仍然摆脱不了干系。总之,我们现在面临的不是军事问题,而是政治问题,照理说这些问题应该由中央‘文革’小组去考虑,但如果中央‘文革’小组不认账,那问题就大了。以上这些请军长考虑。”

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,李云龙拿起电话:“哦,是马政委呀,有事吗?什么?杜长海死了?这是怎么搞的?这小子不是挺能的吗?上次到这里来排场可不小,硬是带了一个警卫班呢。哟,这我可估计不出来,这人可能仇人不少,惦记他的人太多了。好,好,你去时也替我表示一下哀悼。是呀,这真是革命事业的重大损失,我很难过……很难过。好,好,就这样。”李云龙带着一脸狡猾的笑容挂上电话。梁军也苦笑起来。

李云龙收敛笑容,正襟危坐道:“好啊,你们分队还有个参谋班子?分析得不错,有脑子。这些问题太复杂,没有什么人能回答你,恐怕连中央‘文革’小组也搞不清楚。不过,我还得谢谢你们,到底是特种兵,不光身手好,脑子也灵,考虑问题就是不一样。从今天起,特种分队撤回驻地,恢复正常训练,没有我的命令,天塌下来也不准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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